长生老人摇了一摇头,道:“她下山的时候,是十巫圣女,是巫谢氏族长,是巫咸未来之主候选……”
那是一个潮湿闷热的深夜,麋芜布濩护於中阿,风连莚馀战蔓万於兰皋,空气里遍布绿荑辛夷的香气。女子披星戴月,意气风发,一步步离开招摇山。
她的面孔在一夜之间绽放,是盛极的花。
盛极而衰。
长生老人道:“她和你不同。太过自我,容易孤注一掷。哪怕明知道炮制的不过是幻想,也不忍心亲手打破。”
宫冰玉不屑道:“看来是个废物。枉费你还夸她,说她差一点就成为你的得意弟子……”
长生老人摇了摇头,又点了一点头,道:“终究是古巫蜑人,不堪大用。她逃出巫咸的时候,还求我不要杀了他。”
东宫道:“杀谁?”
长生老人眉心隐约颦蹙,思忖半晌,道:“我记不得了。”他转而看向凤春山的脸庞,自言自语,“太久以前了,我都想不起他的脸了。”
东宫沉默了一瞬,极短暂,凤春山几乎以为自己看错。他看向她,微笑如春风化雨,道:“你既然冠了凤姓,却对我不跪不拜。是有何自恃么?”
凤春山恭谨垂首,道:“草民不敢。”
长生老人仿佛对她有些失望,懒散道:“如果在这里的是你母亲,她可能会上来抽他耳光。”
凤春山有些许愕然。
东宫瞥了她一眼。
长生老人道:“然后就会死。”
宫冰玉道:“她不敢,说明当女儿的比当母亲的聪明多了。”她难得有几分好奇之意,“巫谢泱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长生老人指了一指东宫,道:“和赢琛完全相反的人。”
宫冰玉顿时大失所望,道:“和阿倾完全相反?那还有什么意思?死就死了吧。”
这对话令凤春山颇觉荒诞。他们于她几乎是陌路,但是谈起她的母亲,居然如同邻舍家长里短一般自然无间。她一横心,忽然跪倒在地,额头重重触地,唤道:“东宫殿下。”
东宫没有命她平身,也没有发号施令,须臾后才缓缓道:“傅渊亭高中探花那一年,曾一笔挥毫作诗,盛赞夜澜城池。你知道那是什么诗吗?”
那个名字在她的唇齿间略一咀嚼,带着凶戾的铁锈。如果没有傅渊亭,不会有凤别今日风光。凤春山不假思索答道:“百千家似围棋局,十二街如种菜畦。遥认微微入朝火,一条星宿五门西。”
东宫道:“这帝国之京,集天下之胜,亦如一局天下之棋。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执掌棋子,俯瞰棋局,如望蝼蚁草芥。为棋手难,为棋子耻。”
他顿了一顿,没有将她视为一个豆蔻荏弱幼女,而是足以担负未来家国重任的架海金梁——
“凤春山,我会以你为耻么?”
字字平淡,轻若无物。
她除了一腔冷峻与孤勇,一无所有。
凤春山道:“我以让殿下问出这一句为耻。”
东宫终于莞尔,道:“平身。”
凤春山起身,背脊笔直如合在匣中的剑。
东宫道:“你可有字?”
凤春山道:“我尚未及笄,长辈不及取。若能得殿下亲赐,荣幸之至。”
东宫道:“春山,其帝大眸,其神勾芒。西北海之外,大荒之隅,有山而不合,名曰不周,巫祖触之。你字‘不周’,如何?”
凤春山作感激涕零状,道:“多谢殿下。”
长生老人拊掌笑道:“千羊之皮,不如一狐之腋;千人之诺诺,不如一士之谔谔。武王谔谔以昌,殷纣墨墨以亡。赢琛,你这回可捡了个宝。”
东宫道:“她的眼神确实很好。”
凤春山正犹豫自己要不要再度谢恩,长生老人笑了一下,道:“看来你确实很喜欢她,都没舍得为难。我本来以为,你会让她跪下来舔你的鞋子,表一表忠心。”
东宫淡淡道:“只有麟凰才喜欢做这种幼稚的事。何况这点小事,有什么好为难的。”
凤春山深以为然。就算东宫真的这么命令,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执行。所谓清高尊严,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毫无意义。
宫冰玉哼了一声,道:“谁说我幼稚了?我才不会做这种事——如果是我,至少让她挖一颗眼珠子。她真好看,我都差点移不开视线了。”
东宫看向凤春山,神色里居然有些柔和的意味,道:“在予皇书院,我们同为师傅亲传弟子,本不分什么高低贵贱。你唤她一声‘师姐’,唤我‘师兄’即可。”
凤春山略一怔,片刻后才在东宫的笑容里慢慢吐出二字:“……师兄。”
东宫颔首道:“希望我未看错你。”
凤春山登时背后一凛。
这是招摇山,一个如梦一般瑰奇胜绝的人间仙境,一年四季,一山之间,绵延无极,相去不知几千里,望之但如在几案间。她甚至隐约有种错觉——只要伸出手,就能从那天空上撕下一块碎片,如同扯下一片残缺的血肉。
东宫眯了眯眼睛。还带着稚气的少女,一脸审慎地回视着他,瞳子里无畏无惧,是一种跃跃欲试的戾气。
凤春山垂首道:“多谢师兄。”
宫冰玉凑过脸蛋,朝她扮了一个鬼脸,道:“你怎么不谢谢你师姐?”
凤春山道:“少宫主做了什么令我感激涕零的事么?”
宫冰玉皱着眉头,绞尽脑汁,才想出了六个字,道:“……愿你长命百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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