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春山重新蹲下,缓缓探出手,伸到一半,又停了下来。她仰头,好像又回到了童年的树下,采来的野果散落一地,而她无能为力,只能呆呆望着从眼前坠落的白色羽毛。
雪白而柔软。
她伸出手,想捧起那一片纯洁的羽毛。可还来不及碰触,烈焰冲天腾起,羽毛转瞬烧焦,化为一片极美丽又可怖的金红。
她早已不是谢家娘子,她是凤春山。荒草萋萋算得了什么,孤身隅隅算得了什么,尸山她也跋涉,血海她也趟越。荆棘烈火里头劈开一条道,生涯枯槁,从不回顾。
捡果子的小女孩站在树下,木然望着她自己的脸庞,望着她渐行渐远。
母亲和猗阿姨也在望着她,在纯白无垢的极乐世界。她们若是见了现在的她,会说些什么?
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同样在凝视她。活色生香,温柔清明。
那是令花见和皇甫云来的女儿,那是她憎恨诅咒过千万次的名字。
皇甫思凝和她曾经的所有想象都截然不同。凤春山想,她真好看。那么丑恶不堪毒辣卑劣的两个人,为何能生出这样的女儿。她和薄脆的蛋壳瓷一样荏弱,随便一捏就会碎掉。可是眼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,望着自己的时候,竟能令心弦也为之震颤。
这异国的少女明明不堪一击,但是却会令她害怕。她害怕看见皇甫思凝露出难过的表情。
不,不仅如此。
凤春山垂下手,捡起了一块卵石,合拢手指。握得很紧,紧到连生硬的石头也只能发出不堪痛苦的呜咽。
鲜血一滴滴落下。她再张开手掌的时候,从伤痕累累的通红指间,漏下远比沙砾还细的齑粉。
她厉兵秣马一往无前,从来不知胆怯动摇为何物。但是现在,她在颤抖。
当对方难过的时候,她以为自己在害怕——可当她发现皇甫思凝可能会不再为了她难过,她居然更加恐惧。
夜风萧瑟,山音如泣。
然而她早已不能低头。不能向这个人俯首称臣,哪怕心血已经痛苦叫嚣了成千上万遍。因为还有一个凄厉的声音在耳畔嘶吼咆哮,如黄钟大吕,诉说满眼的血与火。
——你是巫谢的女儿,你是凤氏的名字。
——输给他和她的骨血?
——可耻。可耻!
她宁可死,也不要输掉。
***
斯夭远远看见然无方与皇甫思凝结伴行来,有些奇怪这二人为何会在一起,挥了挥手,道:“走过路过别错过啊,新做的桂花糕。”
原来之前那隐约传来的桂花香气来自这里。皇甫思凝会意道:“斯使令。”
斯夭从婢女那里捧过食盒,拈起一个桂花糕,朝皇甫思凝眨了眨眼,道:“这是我亲自做的,尝一尝?”
那桂花糕整齐摆列,金黄澄澄,甜蜜而不带腻气,幽然醇美。他们这一路还未用过晚膳,乍一闻到这香气,果真令人食指大动。
皇甫思凝道:“斯使令亲自做的?”
听她言下似有不信之意,斯夭佯怒道:“怎么,你看不起我?觉得我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?你没见我多么精通香道,让那个姓凤的看得目瞪口呆,心悦诚服,甘拜下风,自惭形秽?”
皇甫思凝只说了一句话,被她连珠串一般回了一整段,一时哑然。
斯夭见她有些呆愣的样子,扬了扬眉,道:“张嘴。”
皇甫思凝道:“什么?”
斯夭道:“你再不吃,我可要亲口喂你了。”
皇甫思凝只好接过桂花糕。她方才捡了柿子,满手黏腻,还来不及盥洗,柿子与桂花气息交融在一起,有一种异样的静美甘甜。
斯夭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吃着,笑逐颜开,道:“滋味如何?不错罢?”
皇甫思凝颔首,诚恳道:“没想到斯使令还有这么一手绝活。”
斯夭道:“你怎么又开始叫我‘斯使令’了,和最开始那样,唤我‘桃之’不好吗?”
那个所谓的“最开始”,可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。皇甫思凝苦笑了一下,摇一摇头。
斯夭道:“其实人生路很长,也有很多条,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,也会遇上各不相同的人。孰是孰非,端看你自己怎么走。有的人可能第一眼印象不错,被她皮相蒙骗,但是认识久了,知道她那张人皮下是什么样的肮腑脏肺,就会死心了。”她的衣上似乎也熏了香,馥郁芬芳无声地侵袭,潜移默化,“白霜,你冰雪聪明,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皇甫思凝道:“我从未有过非分之想。”
斯夭眯了眯眼,将食盒往婢女怀里一塞,道:“你自己知道就好。”
知道,知道就好。没有人比她更知道了。
明明知道眼前这些人,皆来自狼顾之地,雷霆之性,对她的家国虎视眈眈,却不能不笑颜相待,若无其事。
皇甫思凝道:“多谢斯使令肺腑之言了。”
斯夭摸了摸下巴,道:“别和我客气,我少时识人不清,确实吃过她的大亏。和你说几句也不算什么。”她目光悠悠一斜,仿佛现在才意识到还有一人也在侧,“哟,这是谁啊,不是我的‘好叔叔’么。”
然无方一低头,道:“斯使令。”
皇甫思凝并不晓得这二人之间的关系,但他们并不同姓,有些琢磨不定,诧异道:“叔叔?然副将是斯使令的……”
斯夭道:“他哥就快成为我的便宜新爹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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